回首就是遗迹散文

文章 2019-07-10 21:11:30 1个回答   ()人看过

暮色四合。屋顶上的天,低低地压了下来。没有风,树梢一动不动。一只乌鸦浮在枝头,这习惯于鼓噪的不祥之鸟竟也是静的,像备受指责的神灵,张皇地打量着寒凉的小村。

三伯躺在堂屋内,始终不出一声。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,说了一辈子的话,现在,他想静下心来,听听下人们如何处理他的后事,如果有可能的话,顺便再听听其他的声音。在江家一门,他威名显赫,位高权重,依次做过的官职如下:后方革委会副主任、破罡公社副书记、巢山村武装部部长兼妇联主任,牌楼生产队队长兼主办会计、巢山庙修缮工作领导小组组长,等等。虽然他的官衔未能与时俱进,但威望却与日俱增,据说方圆五十里,都知道他的大名。他活了一辈子,也数落了别人一辈子,却没能听见一句与他的意思相左的声音——这的确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——但室内实在太过喧闹,大家都急于发表自己的见解,在后事这个严肃的问题上,他们都成了有主见的人。

三伯若在世,面对此情此景,老人家一定会大发雷霆。他已经习惯了俗成的秩序,在他的秩序里,每个人都有约定的位置,没有随意僭越的可能。他总是说排队排队,随意插队可不成。喊得久了,大家就看见了一道他们起先都没有注意到的门。这道门太矮了,也太窄了,人只有躺下来,才能够让下人们把自己放平。放平了才舒服,放平了才得以彻底安身,才得以把在这边没有睡够的觉全部补囫囵。在这边,他们冬忙三九夏忙三伏,披星戴月,不辨晨昏。而到了那边,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,除了几个特定的日子,他们天天都是一觉睡到自然醒。更舒服的是,他们再也不用担心地里的收成,人一旦到了那边,儿孙们都前所未有的孝顺,几个特定的日子,他们就等着数钱,数着数着手就抽了筋。我八岁那年,爷爷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,一个人躺进去了;十五岁那年,心急的三坡堂兄也躺进去了。三坡堂兄只比我大六岁,但他执意要换一个活法,先后试探了三次,第四次终于偷换成功;二十一岁那年,三娘得了重感冒,草药熬成的土方子喝了八大碗,三娘说太苦太苦,再也不肯喝,腿一伸,感冒果然没了踪影;三十岁那年,瞎二爷去撵一头啃青苗的耕牛,撵着撵着就撵不动了,撵着撵着就一头栽进了那道门;去年秋天最是热闹,一天一夜的功夫,村子里的四个老人前脚撵后脚(大概是提前约好了,他们是常在一桌玩纸牌的老人),一个在半夜,一个在黎明,一个在正午,一个在黄昏。今年只有三伯一个人上路,三伯得罪的人太多了,因此没人愿意和他结伴而行。好在三娘早就等在那边了,三娘估计早就等急了,她时而不时地回门看看,提醒三伯早日动身。可三伯是个慢性子,他一点也不懂三娘的心,一点也不领三娘的情。似乎,他早就预见了自己去往那边的时日,因此,一路上他总是不紧不慢地、胸有成竹地走到了最终。

漆黑的棺木仿佛一小块暗夜,始终面无表情。棺木来自于六十华里之外的会宫古镇,上好的楠木严丝合缝,上好的油漆光可鉴人,让老伙计们羡慕得差点要了老命。棺木的上方和四周,依次悬挂和陈设着黑色的遗像、雪白的经幡、幽蓝的灯火、猩红的绸缎、灰白的孝服、金黄的纸钱、古铜的锣钹……一切都准备停当了。这些都是三伯自己的意思,早在七十大寿的时候,三伯就一二三四五六七……立下遗嘱四十九条。这个迟迟不愿动身的老人,在爷爷之后在他自己之前,操持过许多人的丧事。他的葬礼,完全有条件成为一场空前奢华的丧事。他似乎刻意要给后人们留下一个成功的案例,说到底,他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后事,还是不放心这边的事情。

他的不放心也并非全无道理,这样的奢华很快就引发了堂兄们的争论。一个说,要不,就按老头子的意思搞啵?另一个说,这么大的排场,人家要说的喔!

没有人接堂兄们的话茬。女人们压抑的呜咽仿佛一只只误入家门的野鸟,从厚重的烟雾里不时惊起。就在这时候,七宝忽然说,搞什么搞?

七宝是第一个披上孝服的人。他跪在三伯边上,烟雾笼罩着他古铜色的脸,不绝如缕,似乎烟雾可以消解他的悲痛。他是三伯第七个儿子,最小的儿子,初中毕业之后,一直漂泊于外地。他是刚刚才赶回来的,他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进过三伯居住的屋子,没有回过生他养他的土地。随同七宝一起回来的,还有一个云南的女人。云南女人皮肤黧黑,方言厚重,看不出确切的年龄。她一直默然地坐在门槛上,疲惫地耷拉着脑袋,躲闪着另一个女人的质问的眼神。七宝这种惊世骇俗的不合时宜的做法,使三伯的后事不得不暂时搁浅,堂屋内掀起一阵不安的喧哗与骚动。

另一个女人是我的堂嫂。现在,她正牵着五岁的女儿,酱紫色的脸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,沉得几欲滴水,挂满愤怒与伤心。然而这时候,没人愿意出面声援她的愤怒,——骚动仅仅来自于匪夷所思的惊讶,来自于难以理解的疑问——最应该声援她的三伯现在缄默无语,不出一声。时间仿佛消逝于暗夜(它模糊了时间的真实的面容),浓缩于棺木之中(它是时间的另一种物质化的暗示)。堂嫂于是伏棺恸哭,提前把一场喜丧拖进了短暂的悲痛。

更多的误入家门的野鸟开始大面积地飞升。幽暗的灵床像堂屋小小的心脏,高底错落的哭声宛若看不见的水,向低矮的灵床一路狂奔。三伯安详地躺在猩红的绸缎下面,幽冷的长明灯晃如鬼火,绸缎上涌起一层不易觉察的波纹。三伯已然大踏步地走在了那边,像在这边一样,他威严地拄着拐杖,随时准备数落那些不懂规矩的后生(这一点几乎毫无疑问)。在那边,心急如焚的三娘想来早已披红挂绿,盛装出迎,同时出迎的,应该还有瞎二爷和三坡堂兄他们。三伯一定还是会说,排队排队,随意插队可不成。他们于是就都一起笑了,手挽着手肩并着肩,团结得像是一家子人。想想这一点的确很让人倍受鼓舞,巨大的安全感和欣慰感油然而生。

女人的泪水是一种传染病。在女人的感召和带领下,堂兄和老伙计们终于大放悲声。那个云南来的女人也开始了呜咽,她坐在午夜潮湿的门槛上,背对着堂屋,面向着夜空。夜空里浮游着一弯幽冷的月,像一个女人失血的嘴唇。

只有七宝始终没有流泪,这真让人难以置信!

女人们哭一阵就侧身看看七宝。堂兄们哭一阵也侧身看看七宝。七宝,没有眼泪的七宝始终漠然地坐在众人的合唱里,间或也转过身子,漠然地打量着陈年的屋子,悲痛欲绝的堂兄,和如丧考妣的乡亲。

七宝的漠然冲淡了死亡粘稠的气息。死亡的熟悉的气息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,甚至充盈着一股轻喜剧的味道。七宝离家的日子的确是太久了,久得有点大逆不道,久得成了一个陌生人。至于这个陌生的男人究竟是谁,这一刻,没有人能够说出与知晓。

七宝很快就被人们忽略了,因为陌生,所以忽略。接受一个陌生的事物,需要一个较长的心理过程和时间过程,而安排一个约定俗成的程序,往往只需要几分钟。

诵经。入殓。哭灵。起棺。入土。

葬礼终于如期进行。三伯在响遏行云的锣钹声里,威严肃穆地出了门。这时候忽然起了一阵狗叫,寒凉,凄恻,仿佛是在为三伯集体送行。举重将信将疑地呵斥住了狗,再走,风又起来了,呼应似的,经幡在风中哗啦啦地响,空荡的白,苍凉的白,似是有了重量,眩目的光亮沉得几乎要跳起来,令人惊异,感动莫名。

葬礼彰显了一个人一世的荣耀。这边愈是简朴,那边愈是奢华。这边愈是奢华,那边愈是荣耀。许多时候,许多人,都把一世的奢华铺陈于最后。对许多人来说,这边的日子总是太短,因此,需得把这样的奢华一次性地带进那边,慢慢享受。

长长的队伍像一条老迈的白蛇,继续向巢山缓缓挪动。纸钱在风中翻着斤斗,长一声、短一声的锣钹像噎食的鸭子发出的哀鸣,扯得人的脖子也跟着疼。

除了道士和巫师,余下的过程几乎可以忽略。正如大多数人的一生,并无多少光辉的业绩,一世的路途,仅仅浓缩为一张干巴巴的大同小异的卜告。

道士是一支流动的安魂曲,在任何一场丧事里,他的位置都必不可少。他的重要性几乎不言而喻,所有的亡者都需要他来总结自己的一生,从而安心地奔赴于那边,开始新的生命。巫师是另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,只有巫师,能把这边的悲痛与怀念让那边一一知晓,进而告诉阎王、无常与小鬼,被苦苦怀念与挽留的这个人,在这边享受过无上的荣耀。苦,无处不在。生活于那边的人们,看来同样需要精神上的慰藉与治疗。而道士和巫师,一个是灵魂的医生,一个是灵魂的护士。他们的出现其实与迷信无关,苦难,才是他们真正的源头。正如佛暗示弟子们说:“世间万物虚而不实,坏灭无常。”他试图用世间的虚幻与无常,来消解人间不灭的苦难。佛受了多少苦?大约无人知道。大家知道的事实是,佛舍身之后,就先置自己的妻儿于不顾了。普度众生的佛,为什么连自己的妻儿都不能普度呢?抑或是,佛,根本就无法普度?

长长的队伍像一条老迈的白蛇,终于蜷缩于预先挖好的坟。道士和巫师开始作法,山峦肃穆,似乎也在侧耳倾听。松涛阵阵,仿佛是滚过如雷的掌声。

在胡道士和方巫师的劝慰里,三伯——这个活了七十九岁的倔强的老人,就这样踏进了那道窄窄的门。下山的队伍不复是白蛇,断断续续着,似是一口缓缓吁出的长气,悠忽的,迟疑的,有着死亡的味道。再走,又像烟一样,渐飘渐远,渐远渐消。

葬礼——这个与死亡有关的仪式,类似于一场盛大的祷告。在一场场盛大的祷告里,人们终于看清了时间冷漠而残暴的面容。正是一场场或奢华或简朴的葬礼,让人们得知时间的具体存在,而一步步逼近的死亡,恰是时间流逝的最好证明。

葬礼是结束,也是开始。人一旦到了那边,他就开始无处不在,比如他多次走过的机耕路,比如他抽过的老烟斗,比如他使用过的锈锄头……他更多的还出现于人们的梦里,在梦里,他们总是面容如一长生不老。可这边的人一旦醒来,一旦开始寻找,他又神奇的不见了。想想吧,他都有闲心捉迷藏了!——这使人们有理由相信,他在那边的小日子,比这边的要好。

事实上也的确如此。人一旦去了那边,就学会了花销,而且似乎总是缺钱花,比如我三伯,到了那边没几天,身上的钱大概就被他花完了。也难怪,到了一个新地方,难免要多一些开销。像三伯这样的身份,迎来送往的事情更是少不了。于是三伯隔三岔五地就走进七宝的梦里,昨晚说鞋子太少,今晚又说忘记带棉袄。那边的东西当然得让他们自己购买,不舍得流泪的七宝却舍得给钱,于是,三伯的坟头就隔三岔五地冲起蓬勃的火苗。

除了这种不时之需,清明和冬至,对这边和那边的人来说,都必不可少。只有经历和目睹过葬礼的人,才能够意识到这两个节日的重要。葬礼既是种令人安慰的仪式,也是种隐秘的暗示。它准确地告知这边的人,终究有一天,时间的暗流也会裹挟着他们,使他们也成为那边的人,成为怀念本身。他们于是泪飞顿作倾盆雨,在清明和冬至这两个循环往复的日子里,怀念像无法清除的病毒,定期发作,突然降临。他们在怀念里想象着、靠近着并再次看见了他们,甚至还看见了滴滴答答的流逝着的生命,每一个流逝的滴答,就意味着他们正在一点一滴地走近他们。事实上正是怀念让人心生畏惧,疑惑让人忧心忡忡。没有人愿意相信,这个或长或短的生的过程,也在一步步地奔赴于死。生的过程其实也是死的过程。生,是一个热情的动词。死,是另一个热情的动词。——停止跳动的心脏,不过是一个医学上的冰冷而静止的名词。

回首就是遗迹。回首就是往事。一点一点地生。一寸一寸地死。

因此,人总是习惯于回首,习惯于回忆并沉湎于往事。这个潜意识里的举止,是对生的无奈品咂与追悔,也是对死的初步想象与探试,甚至是对另一种生活的简单模拟与拙劣复制。因为或深或浅的畏惧,所以事先模拟;因为或多或少的忧心,所以提前复制。

那些主动换个活法的人,其实更值得我们景仰和敬畏,毕竟,较之于我们这样循规蹈矩地活着,他们的主动换个活法,更需要付出足够的信心与勇气。

然而,那边的情境我们永远无法模拟与复制,所有的参照系都自相矛盾的来自于这边,甚至,众神(包括远道而来的西方的神)都烙上了同胞们的影子,神殿更是来自于对皇宫的挪移与复制。这使得乡间隐秘的习俗与陈旧的传统变得面目模糊,形迹可疑。这时候,人们终于想起了教科书,并对道士和巫师嗤之以鼻。

对于道士和巫师,更容易被人认可的说法可能是:他们只是两个与唯心无关的符号,两个能够让我们也能够让他们自圆其说的符号。然而我们自己却无法自圆其说的是,怀念一旦需要提醒,怀念一旦交给了特定的日子,——余下的363天就被我们埋在了潮湿阴暗的地底,我们看见或者记住的这两天,就已经被稀释和美化成了一场全民参与的盛大仪式——怀念就已经失去了最起码的诚意,就已经成为群体性的自欺。怀念,其实仅仅只用来慰藉我们自己。这样的怀念,本质上是一件皇帝的新装,包裹着我们负重的灵魂,和负重的日子。

生者终究是胆怯的。因此,绝大多数人,宁愿相信巫师的道德与道士的诚意,宁愿选择无奈的欺人与无助的自欺。在三伯的遗嘱里,第一条就是:“我的后事,务必要请到扫帚沟的胡道士和桃园的方巫师”。

能请到他们,是一个亡者最大的哀荣。

三伯“头七”那天,准备做道场的时候,人们才发现,七宝不见了。一同不见的还有那个云南的女人,她还给堂嫂留了张纸条,具体写了些什么,搞不清。那张纸条,堂嫂一直不愿示人。但堂嫂没有去找七宝(也许与那张纸条有关),她说,就让他死在外头好了。堂兄们也没有去找七宝(他们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失踪),他们说,这个败家子,死了也好。

胡道士气定神闲地说,三伯已经去找他了。方巫师则受惊似地跳了起来,笃定地说,放心吧,三伯就快找到了!堂嫂于是呼天抢地了起来,堂兄们于是也哽咽了起来。七宝不过才三十七岁,尽管插队的人每年都有,但无论如何,七宝都没必要如此急躁。

他们都忘了,三伯只喜欢管人却一点也不喜欢找人,就是在那边实在闲得发慌,他也不会去找七宝。要找也只会是堂嫂去找。要找也只会是堂兄们去找。更何况三伯一向不喜欢后生们插队,更何况插队的是七宝。

但谁能说得准呢?我没有去过那边,三伯究竟会不会去找七宝,我也不知道。

一直到现在,我都没有见到过七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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