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自己画一个不美好的圆百姓故事

文章 2019-07-17 14:44:57 1个回答   ()人看过

那一年,毛佳佳十五岁,我十三岁。

我和毛佳佳坐在冰冷的长椅上,她的眼神空洞地穿过医院深邃的走廊。毛佳佳的手很冷,紧紧嵌入我的手中,乞求浅浅的暖意。走廊的尽头,父母头对着头,说着我和毛佳佳听不到的话。那个说话刻薄的女医生走出来,手里拿着单子,指点着和父母说些什么。她的声音变得细细小小的,再没有了当初的厉害样,我和毛佳佳尖着耳朵,也听不到她和父母的对话。最后,我们看到母亲坐在地上,控制不住地嚎啕。

毛佳佳却镇定下来,松开紧攥着的我的手,哗啦哗啦翻弄手提包,拽出一堆吃的,牛奶、蛋糕、鸡蛋,甚至馒头、咸菜,都被她摆放在长椅上。她剥开一个鸡蛋,两口就吞下去,蛋黄噎得她不断地打嗝,从我手里抢过水杯,咕嘟咕嘟地往下灌,呛了一地的泪水。有个老太太走过,看看她,看看我,用指责的口气说:“你这当哥哥的,也不照顾好妹妹,看把妹妹呛成什么样子了?”

我就在那一刻抓狂,手里的鸡蛋皮化成尖利的冰雹,刷刷地飞向老太太。坐在地上的母亲停止了哭泣,跌跌撞撞奔过来,抱住发狂的我,父亲点头哈腰,频频道歉。

毛佳佳什么也不管,只管埋头傻傻地吃,机械地吃,重复噎住,打嗝,喝水,呛出眼泪。我夺下她手中的东西,抱起她,像抱起一片羽毛。那天,我第一次乖乖地、没有任何条件地大声叫她阿姐。

是的,十三岁的弟弟,抱着十五岁的姐姐,像抱起一片羽毛。

那年,毛佳佳体重十六公斤,身高110厘米。

那年,全国最有名的医院,无情地宣告:毛佳佳的身高,永远滞留在110厘米。

所以,她努力地吃,她逼迫自己相信,东西吃下去,总会转化成生长的能量。

十五岁的毛佳佳,在看不到青春的青春里,痛苦大吃,徒劳地渴望改变悲剧人生。

毛佳佳的病让家里债台高筑,父母带了我和她,到拥挤的城市打工赚钱。

也许毛佳佳早已习惯了她的身高,她承受打击的能力超乎我们的想象,她对父母说,她还是喜欢读书。身体原因,她的功课拉下许多,于是,十五岁的毛佳佳和十三岁的我,插班在同一个班级就读。

毛佳佳坐在教室第一排。和她差不多高的课桌,非常壮硕的座椅,她坐在那里,几乎让人忽略她的存在。有几次,我看她吃力地往椅子上爬,心里疼疼的,真想过去帮她一把,可是,少年的虚荣,让我羞于承认毛佳佳是我的姐姐。

每天,我用单车载着毛佳佳,到距离学校五百米的十字路口,我双腿叉在地上,她就乖乖跳下车,背着大大的书包,默默地走完五百米。总是有“马大姐”一样的老太关注五岁孩子模样的毛佳佳,问她为什么没大人陪同,热忱地嘱咐她,怕她走失怕她被拐。我跟在她身后,羞愧,怯懦,看大大的太阳,拥挤的人群,小小的她,心里酸酸地痛。

我的个子窜得飞快,十三岁,我有了172厘米的骄人身高。站在毛佳佳的面前,我是一个疼痛的巨人。我宁愿自己缩得小小的,回到我们小的时候:三岁的我,五岁的毛佳佳,站在田间窄窄的小路上,等大人割完麦子带我们回家。那时,太阳彪悍地炙烤着我们,能听到痱子争抢着往皮肤外跳的声音。毛佳佳说:“弟弟,蹲在姐姐的影子里,这样就不热了。”她站得笔直笔直,影子也笔直笔直,中午的影子那么短,还是严密地盖住了我三岁的身体。

现在呢,每天,停留在五岁身高的毛佳佳,都一个人行走在白花花的太阳下,那个三岁的身体,变成冷漠的172厘米,不再需要她的遮挡,却不肯走近一点,为她遮一遮阳光,挡一挡风。

沉默的毛佳佳并不消沉,她认真刻苦,很快就赶上了拉下的功课,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好,后来,毛佳佳考第一成为一种习惯。

中考在即,家里愁云惨雾,我和毛佳佳只能有一个人继续读高中。母亲为毛佳佳梳头,一梳子,一梳子,梳理不清杂乱的心事,最终,母亲还是说出了心里话,她说:“佳佳啊,你读高中有什么用呢?成绩再好,一个身高就限制了你的梦想,哪个名校会要你呢?还是把机会让给弟弟吧,他脑子聪明,四肢健全,将来养家,养你,都得靠他呢!”

温柔沉静的毛佳佳,一反常态,夺过母亲的梳子,在发间狠狠地穿梭,话语也前所未有的狠:“我个子矮就注定处处被人欺负吗?那些名校不要我,我就拿着分数单去找校长理论,你们要学生还是要电线杆?养家,个子小就不能养家了?大街上那个傻子倒是个子高,185厘米呢,我看他现在还是要父母养。我四肢怎么就不健全了,我少长了一条胳膊吗?我缺了一条腿吗?重点高中,谁考上,谁上!”

毛佳佳的目光喷射着怒火。我取出英语课本,在角落里默默努力,高中,大学,是我惟一的机会,我不可以输给毛佳佳。

中考成绩下来,我超常发挥,和毛佳佳一起上了重点高中线。

“让小雨上。”父母声音很低,却一致地坚定着。

“我不同意,公平竞争。”毛佳佳,十七岁的毛佳佳,第一次和我争,她伏在桌上,写了两个纸条,团成一团。

父母拿过纸团,想要展开,毛佳佳冷冷地说:“我还不至于那样卑鄙,为了读书做暗记。”父母讪讪地放下。

“来,小雨,石头剪刀布,谁赢了,谁先抓。”毛佳佳原来这样精细,寸步不肯妥协,那个为我遮挡阳光的影子,在心里慢慢洇开,模糊不清。

毛佳佳赢了。她麻利地抓起一个纸团,没有展开,而是把另一个交到我手里:“你先看,如果你抓到‘上’,我的就是‘不上’。”

我的手有些颤抖,聪明的毛佳佳,肯定搞鬼了,我肯定抓不到好阄。

“不公平,你肯定搞鬼了。”我把纸团扔在桌上。毛佳佳用了她一贯的沉静,拿起我的纸团,一点一点展开,上边有个漂亮简单的字:上。

父母松了一口气,脸上泛起些许笑容,宽慰,苦涩。

毛佳佳哭泣起来,声音小小的,慢慢地增大,从抽噎到嚎啕,我和父母不知所措,十五岁那年,她被定格在110厘米,也没见她这样哀伤。

她把自己的纸团扔给我们,上边也是那个简单漂亮的字。我顿悟:她写了两个同样的“上”,主动权掌握在她手中,无论谁先抓,她都会把上学的机会抛给我。

她深深懂我,知道我浮躁,虚荣,不够踏实,担心我求学路上不肯努力,所以故意和我争,让我知道机会来之不易,让我懂得珍惜,学会善待。

她深深懂得父母,偏心也是无奈,所以只是小小地发泄一点不满,最终还是按照父母设计的轨迹,给自己画一个不美好的圆。

毛佳佳讲这些的时候,我找不到地方容纳狭隘的自己,毛佳佳懂得我们每一个人,我们却不肯花一点时间来试着懂得毛佳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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