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公经典散文

文章 2019-07-19 02:18:07 1个回答   ()人看过

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,而我又一直以为他未必能荣膺这样的称呼。

我童年的居处,是父母用积攒的工资买下的一个旧院,原主人是我母亲的姨妈,老人家丈夫早逝,唯一的女儿也因病离她而去,视我母亲如同己出,说是买,实则是我姨婆半卖半送给母亲的。从我记事开始,就感觉到了这院子的妙处,虽则是破旧了些,但园子宽敞疏朗,房屋周正规整,还有满园果树,百色花卉,给颇有几分清冷的院子增加了许多活气和色彩。

在我家这个院子里,每天蹒跚着一个老人,他驼背弓腰,身子佝偻,一拐一拐地走着内八字,不论秋冬春夏,身上总穿一件又长又大的黑色对襟衣。老人秃头,尖下巴,眼睛斜视,你看他时,只能看到眼眶里的白眼珠,我那时第一次看到这般眼睛的人,不免感到诧异与可怕。

我对母亲说:“妈妈,这老头真是讨厌,可你为什么要我叫他家公呢?”

母亲解释说:“他和我一样也姓肖啊,因为和你家公是一个辈分的,我管他叫满叔,所以你就得叫他家公。”家公,在我们老家就是外公的意思,我自己的家公早已过世,眼前这个家公又是那样一副糟糕的模样,见着他不得已还要叫上一声,心里可别扭着呢!

家公的老婆我管她叫家婆。本来这两位老人与我们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,我父母心地善良,看到他们俩无儿无女,无依无靠,政府给一点点生活补贴,于是腾出一间房子免费让他们住。

家婆人还不错,老太太慈眉善眼的,厚道本分,温柔和气,常年在在外面给人带孩子,很少回家。偶尔回来,还会莫名其妙地被老头一顿打骂。这家公确实不是只好鸟,每天吃过饭就到外面闲逛,四处收集小道消息,或为别人家的隐私,或为一些八卦新闻,然后便张家说到李家,李家说到刘家,回到院子里还要特意说给我母亲听,在我的印象中,家公似乎很少说别人的好话。母亲心里很是厌烦他,又不好做出样子来,一边做手里的事,一边似听非听的。最让人受不了的是,家公说话时咧开一张歪嘴,一口一声国骂,唾沫四溅。有次,母亲悄悄告诉我,早就听上年纪的人说起,这老头从来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。

每到冬天,家公便会成为我们家的常客。那时候,父亲经常在外出差,母亲白天上班,到了晚上,我和母亲相依为伴。不管刮风还是下雨,家公依然坚持出门,他手里提了个烤火的竹烘笼,一会拢在前面的衣服里,一会放到后面的衣服里。每天晚饭后出去玩耍,要到十点左右才回家。进了大门,他习惯性地高声叫我母亲一声乳名:“松松,外头还有人吗?”母亲大声答道:“满叔,都回来了呢!”家公就把门插上栓子。

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,家公回家照旧问了一声之后便关好了大门,然后走过一条五十来米长被大雪覆盖的小径,来到我家房门口,咳咳两声,问道:“松松,你们还没睡吧?”尚未等我母亲回话,他已经推开门一脚跨进来了。我和母亲此刻正蜷缩在烤火箱里,母亲眯缝着双眼,咕哝着说:“哦,满叔来了呀,快进来坐坐吧。”

听到母亲这样热情招呼他,我心里老大不高兴,实在不喜欢这位家公来我们家唠唠叨叨的。然而母亲已经这样开口了,我还能怎么样呢?于是很不情愿地叫他一声,那声音应该很生硬。

家公也不说客气话,只管自己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,带着点煽动性的语气说:“你不知道啊,今天我又听到一件新鲜事呢!唉,你说这人啊,真是说不清楚呢!”

还没等我母亲有任何反应,家公便津津乐道地说起了外面的传闻,他眉飞色舞,拿腔拿调的,无非是谁家死了人,谁家两口子打架,等等。他确乎从不说任何人的好话,一出口的都是尖酸刻薄的语言,难怪母亲私下里说:“外面没人喜欢他,都讨厌地叫他肖家老头子,这老人家待人缺乏善意嘛。”

母亲礼貌地从火箱里起身,掀开火被说:“满叔脚冷吧,快上来烤烤火。”她挪动身子,叫我坐到她身边去。

家公看到我给他腾出了位置,龇牙咧嘴地笑道:“嗯,今天下雪,是有点冷呢。”他一边说一边抬脚上了火箱。

我挤在妈妈身边,看着家公不断翻卷的白眼珠,看着他皱巴巴的树皮脸,听着他兴致勃勃说着外面的新闻,,从心里感到厌恶,巴望着他快点走开。

他大概看出了我不耐烦的情绪,突然停住了,说:“我来给你们摆个龙门阵吧!”他猛咳一声,往屋角吐了一口浓痰。

我看不过去,闭上了眼睛。

“从前有个叫薛平贵的……”薛平贵是谁啊?在我的记忆中,这是家公为我讲的第一个故事

我开始将身子坐正,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,听他说起了薛平贵与王宝钏的故事,以前只听到姨婆说些狼外婆与鬼的故事,像这样精彩的人物故事我是第一次听到,而家公竟然讲得绘声绘色的。家公说:“王宝钏命苦啊,一个宰相的千金小姐,花容月貌,何等娇贵,不顾父母阻拦,下嫁给贫困的薛平贵为妻,被她的爹妈赶出家门。后来文武兼备的薛平贵出征,王宝钏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度十八年……”说着说着,他突然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:“王孙公子千千万,彩球单打薛平郎。”家公说得绘声绘色,我的脑子里开始出现一些陌生的人物,他们到底是哪个时候的人啊?能够见一见多好!

有了这一次的龙门阵之后,家公以后来我们家都要摆龙门阵,说一个新故事,每次到了最关键处,他会突然起身说:“好了,今晚就到这里吧,我要回去睡觉了。”我好像还听不够,便央求他说:“家公别走,再说一小会吧,我还想听。”他看我一眼,重新坐下,又继续讲,讲那么一小段后,还是告辞走了。我还痴痴地沉醉在刚才的故事中,期待着第二天晚上家公的到来,期待着他继续讲后面的故事。

不知不觉,我开始有点喜欢起家公来了,他接二连三地说岳飞的故事,说杨门女将的故事,说白蛇传的故事,我惊讶他那样一个生活得像混混的人,肚子里怎么藏了那么多好听的故事,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呢?我眼盯盯地看着他,看着他的白眼珠,分明看到了古代战场的刀光剑影,看到了岳母为儿子刺上的“精忠报国”,看到了白娘子对许仙的含情脉脉,看到了……

家公看我喜欢听他讲故事,以后来了,自然而然地挤到我们的火箱上烤火,说那么几句刚听到的新闻之后,就开始接着头天的故事说,一说到关键时候,仍然卖关子:“今晚就到这儿吧,明晚继续。”

书上说,儿童期决定了一个人面对世界的方式。我想自己那么喜欢听家公说故事,不期然而然地受到故事中人物的感染,也许说明自己的内心已经被一种力量牵引了,精神情趣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熏染,以至于影响到以后的成长与对价值观的判断。历史上那些叱咤风云的豪杰好汉,那些令人喟叹不已的英雄壮举,那些情深意挚的肺腑之言,深深地打动了我,感染了我,伴随着我年龄和阅历的不断增长。家公的故事点燃了我黯淡的童年生活。有人说,十岁以前的孩子都是真人。是的,到今天我也认可这一点。孩童时代的我,不含一点世故,不会一点虚假,讨厌就是讨厌,喜欢就是喜欢,装不出,假不了,完全以自己的真性情去对待身边的事物。

后来,我对这位家公越来越依赖了,每天竟然盼望着天快快黑下来,天黑下来之后,又盼望着在外闲逛的家公快快回来,继续给我讲头晚的故事。这老头,也承袭了中国传统说书人的特点,又像章回小说,每到紧张关口,却是“且听下回分解”。

我到底从家公那里听过多少故事呢?除了一些经典的之外,现在也记不起了。后来喜欢作文,喜欢在作文中加上点传统故事的元素,恐怕也与这位善于说故事的家公有关吧?那时候不懂得他为什么能够知道那么多,一个没文化的老人啊,直到后来研究中国戏曲,方才明白民间老百姓之所以懂得很多历史故事,都源于中国戏曲的影响,他们通过看戏了解到很多,家公的知识与故事,应该都得益于戏曲吧?

我渐渐长大,能自己看书了,不再听家公讲那些陈旧的故事,也不再期待他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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