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十三节鞭回首散文

文章 2019-07-20 16:46:33 1个回答   ()人看过

父亲有件宝贝,是条十三节鞭。

我摩挲着它,心间有了一幅画:父亲倒背着双手,握着鞭子手柄,鞭身盘成几圈绕在手腕上。落日的余晖包裹着他,照亮一张紫红色的写满了沧桑的脸。稍稍前行,脚下的土地便窸窸窣窣响,像有蛇在枯枝败叶间爬行。父亲一直待到日落才回家,神情有悲有喜,有满足有不舍。

袅袅的炊烟从我们的房顶上扬起,绕过树梢,飞向高高的苍穹。也有的俯冲下来,把饭菜的香味带过来。父亲不为所动,必定先把他的鞭子收好。

鞭子做工很精细,不见瑕疵。灯光下熠熠生辉,尤其手柄被父亲的大手长年打磨得滑溜溜的,更亮。它不是道具,是练家子不可多得的货真价实的东西。

师傅送他这鞭时,他入马戏班刚一年。人最小,十三岁,已对班里要求的武艺都掌握些皮毛。师傅姓唐,是班主,专耍十三节鞭。没人敢小瞧了这物件儿,耍不好,不只伤人,也伤己。他把鞭传给我父亲,两个原因:一是喜欢我父亲的好学劲,认为是可造的苗子,二是他在一次表演中闪了腰,无力再耍,只好寻求传承衣钵之人了。

父亲特珍惜,让我奶奶弄一条红绸布,做成长筒儿。他把鞭放进去,小心地缠在腰间。

师傅老了,不再管事。之后由父亲带着班子走街串巷,给乡亲们表演节目。他以身作责,对自己要求更严格,刻苦锻炼技艺,精益求精。最拿手的还是鞭,往往到最后才上场。鞭一亮,还未耍,就引来乡亲们掌声雷动。那时候的表演美观、惊险是必须的,还没有花架子,是实打实的硬工夫。即使像连滚翻、只手劈砖,没两把刷子你也是做不来的。

他最远去过黑龙江“发展”,那时候闯关东是司空见怪的事。东北人好交往,他喜欢。但是仅呆了两年,便回来了,心心念念着,怕我爷爷奶奶会饿死。

依旧在附近县市的村庄里表演。表演完毕,由专门的小徒弟向乡亲们作揖,要求赏钱。赏钱多是二分,五分的硬币或纸币,满一角的都少见,或者第二天到人家家里讨,窝头,米面都可以。给不给,给多少随人家的心,家家都闹饥荒,自个儿还没得东西填肚子呢。他不搞特权,得到的东西大伙均分。揣着几个窝窝头、一点米,路子再远,也要赶回家里。我奶奶,还有年幼的姑姑、叔叔靠父亲的所得捱过了最艰苦的年月。但是他没能保住我爷爷的命。我爷爷常年卧床养病,又倔得很。病重的时候,只喝淡的能照出人影来的稀粥,拒绝吃父亲带来的饭。当他老人家最后想补充点体力,可以多看几眼他的亲人们,可是连嚼食物的力气都没有了,这是父亲最痛苦的事。

班子后来解散了,他倍感失落,更觉得有负师傅的嘱托。联产承包责任制轰轰烈烈地展开了,大伙攒足了劲儿,伺弄自己二亩三分地;他也忙,庄稼收成不比任何人家差。日子宽松不少,在师傅的祭日里,父亲已经有能力买一瓶奢侈点的酒去坟前看望,以此安慰自己和九泉之下的恩师。

后来我常见他耍鞭,自认为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。我几乎忘了看人,只见鞭子似蛟龙上下左后急速翻飞,勾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。最后一招必是腾空一跃,鞭子直甩,啪,重击在院里土地上,激起尘烟几缕,急急飞升,徐徐落下。我就知道耍鞭完毕,兴冲冲地跑到他身边,递毛巾过去。然后就端详被鞭子砸下的深深的长长的沟,羡慕得了不得。所以我家院子是和别家不同的,地面上处处伤痕累累,梧桐树干上横七竖八布满了鞭打的印子。母亲看不惯,他就笑笑,下次注意。

种田人很辛苦,忙过一天,手脚都是酸软的,但是父亲必定和它亲密一会。这条鞭子是他生死与共的老伙计,早已有了灵性,融进了父亲太多的苦与乐。夏天的晚上,常兜头浇一桶冷水,至少要洗干净双手,换一身干净布衫,便拎着鞭子来到院子里。观众不多,有时仅三五位爱武术的乡亲,坐在我和母亲搬来小院的凳子上;有时只有我充当拉拉队长兼任唯一的观众,但丝毫不影响他的热情。

出门一般不带鞭子,怕丢了。偶而一次有人借,他带着它下地,准备晚上顺便捎给人家,没想到派上了用场。那是收麦时节,田野里金黄一片,饱满的籽粒压得麦穗儿需要借同伴的身子支撑重心。准备收割的人们看在眼里,喜上眉梢。

邻家二哥刚买了收割机,想垄断。马路上几辆外地来的车不敢下地,父亲率先请一辆开进自家地里。二哥不答应,伙同几个哥们拦车。父亲寒一寒,信不信我先把你的车砸了。他慢慢地抽出他的鞭,第一鞭敲在他们脚边,水泥路面爆响,第二鞭扬手甩出,二哥的车挡风玻璃咣啷啷碎裂。小子,回家让你老子教教你,你是老田家的犊子,可别忘了本。虎口夺粮啊,不让别人收,还抬价。之后又说了什么,记不得了,反正二哥给外来的车主们敬了烟,一道分享好收成。他不是让人吃亏的人,硬塞给二哥家五百元买玻璃。

日子就像加了糖,未经搅拌的水,越喝越香甜。父亲的酒坛子不出几天就要重新续上。有时还会一本正经地戴上老花镜,读弟弟留在家里的报:夹西(陕西)武术之乡逢勃(蓬勃)发展,我想忍住笑,可怎么也忍不住。弟弟去北京接受总理审阅,汶川震后民居选址时,抽空特给他寄来一条七节鞭。他撇撇嘴,假货!撂到一边。但随寄的一箱二锅头特欢喜,忙忙亲自下厨,拨拉半天电话号码,叫齐了要好的乡邻,炫耀一番,喝个痛快。乡邻带来的酒必定要退回的,人家不依,他就想着用别的东西表示一下。不想让人家破费,觉得他们的日子现在还不如他。

酒酣耳热之际,他拎鞭晃到院里,兴味正浓。但没耍几个招式,就一鞭子抽到自己脑袋上,这是多少年从不曾有的疏忽。他忘了疼,只呆呆地盯着鞭子,老了吗?

老了!我默默地站在他背后,高过他一头。曾几何时佝偻的背铆足了劲儿也不会再挺拔;曾经宽厚的手掌青筋裸露,想抓个什么东西都止不住地抖动;拔上一上午杂草,总想歪在床上睡个囫囵觉;夹一筷子香喷喷的炒肉,嚼在嘴里,好大会儿才能下咽……

轻轻接过他的鞭子,心口不觉疼起来。爸,咱回屋,儿再陪您喝两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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